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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周兴丨思想与道路

哲学基础 2022-10-08




在去世前的一些日子里,海德格尔拟为他的《全集》写一个前言。但这个前言未做成,仅留下几页草稿。在草稿的扉页上,海德格尔对自己的毕生思想下了这样一个“判词”:“道路——而非著作。”(Wege-nicht Werke)
草稿中还有一段文字是对这个“判词”的解释:
全集将以不同方式显示出,在对多义的存在问题所作的变动不居的追问的道路之野上的一种行进(Unter-wegs)。全集当藉此指引人们去接纳问题,参与追问,从而首要地是作探询式的追问。作探询式的追问——此即实行返回步伐(der Schritt zurück);返回到隐匿面前;返回而入于命名着的道说(“返回”乃思想道路之特征,而非时间–历史学上的)。
事关宏旨的乃是唤起关于思想之事情的问题的争辩[思想乃是与作为在场的存在的关联;巴门尼德、赫拉克利特:noein(觉悟)、logos(逻各斯)];关键不在于传布作者意见、描画作者立场,或把作者观点编排入其他种种历史上可固定的哲学观点的行列中去。凡此种种把戏果然唾手可得,尤其在今日之信息时代,然而对准备有所探询地通达思想之事情,却全无裨益。 
“道路——而非著作。”我们必得细心地倾听思想家这一最后的声音。思想绝不是“成品”,不是“学究的事体”。著书立说,传一衣钵,原不是海德格尔的意思。发动思潮,引为领袖,俨然精英派头,这也不是海德格尔所图所为。对“思想之事情”来说,重要的是“道路”。“有待思想的东西的伟大处是太伟大了。”要上路,要“在途中”。而“在途中”的思想家的思想就是“道路”。
“道路”(Weg)这个形象在海德格尔那里居有特别重要的地位。海德格尔一些著作的题目就往往冠有“道路”(途、道、路)一词,诸如《林中路》、《在通向语言的途中》、《路标》、《田间小路》等。而在海德格尔思想的道说中,“道路”也是频频出现的一个词语。这个事实绝不是无关痛痒的,而是深深地植根于“思想之事情”中的。
“思想–道路”,这在海德格尔那里大致有两层意思:
一、思想是在一条道路上的行进,是“在途中”。
二、“思想之事情”本身就是道路。
在此我们有必要摆明这两点。
思想是一条道路。在残篇《存在与时间》结束处,海德格尔说,必须寻获一条走向存在之意义问题的道路,至于这条道路是否正确,那是要待上路之后才能够断定的。二十年后,海德格尔蓦然回首,看到自己仍“在途中”:“让我们在未来的岁月里一如既往地漫游在通向存在之邻的道路上。” 
在通向存在之邻的道路上,《存在与时间》是一块无法跨越的里程碑。海德格尔说:“或许《存在与时间》这个标题是这样一条道路上的路标。”  海德格尔后来所有的思想探索,都应该被视为迈向“存在之邻”的道路上的步骤。海德格尔把收有1919年至1961年间所作的十四篇重要论文的文集起名为《路标》,即着意于此。而用海德格尔所挚爱的诗人荷尔德林的诗句来讲,就是:
因为,你如何开端
你就将如何保持。
思想的道路有何特性呢?海德格尔说:思想需要实行的是“返回步伐”。“返回”乃思想道路的特性。“思想中特有的东西就是道路。而且,思想道路于自身中隐含着神秘莫测的东西。我们可以向前和向后踏上思想道路。甚至返回的道路才把我们引向前方。” 我们急促地前行,企求切近前方的目标;但当我们走近它、看到它时,它总是与我们保持着疏远。于是,“前行”反倒把我们带回,“返回”才让我们前行。这正是思想的道路的秘密了:“向前的道路同时就是返回的道路。”
道路的“返回”特性标示着海德格尔思想道路的“连续性”或“可回溯性”。据此,我们就必须在“一条道路”的意义上来观解海德格尔前、后期思想以及所谓的思想“转向”(Kehre)问题。“转向”不是中断。“转向”的道路也就是“返回”的道路。甚至,“转向”本身就是“返回”。
“转向”和“返回”更有深义。“转向”何方?“返回”何处?海德格尔说,“转向”“有待思想的东西”,“返回”到“隐匿”(Entzug)面前。这就是要回到欧洲–西方的思想道路的自行隐匿的“开端”(Anfang),回到早期希腊思想那里。
海德格尔为我们描述了西方“存在历史”的图景:
早期希腊思想(前苏格拉底思想)是“第一个开端”;自苏格拉底–柏拉图之后兴起的形而上学哲学乃是“开端之隐失”,即“存在之被遗忘状态”,是没有思想的哲学和科学的时代;而现时代,我们正处于向“另一个开端”的“转向”之中,那就是哲学的终结和思想的重兴。
因此,我们更要在“存在历史”的意义上来领会“转向”和“返回”。“转向”不只是海德格尔个人思想的“转向”,而更是西方“存在历史”的转向。根本的“返回”乃是返回到早期希腊的“第一个开端”,只有这种“返回”才是“前行”——向着“另一个开端”的“前行”。海德格尔自识,他自己的思想努力,无非是对那个总是愈来愈幽远的自身隐匿的开端的一种微弱回响。也许,海德格尔还会说:正是这种微弱回响启示着思想的希望,连同伟大诗人荷尔德林的预言,乃是“另一个开端”的征兆。
这是海德格尔的思想道路,更是欧洲–西方的思想道路。海德格尔在欧洲–西方的思想道路的“途中”;欧洲–西方思想在海德格尔的思想道路的“途中”。
进一步,我们认为,“思想–道路”还有第二层意思:“思想之事情”就是“道路”。
这一层意思除了与上面所说的第一层意思的联系之外,还与后期海德格尔对于汉语思想,特别是对老子之“道”的了解有关。海德格尔显然对汉语中的“道”一词的语义丰富性和汉语思想中的“道”的宏大内涵多有体会。他曾经指出,老子的“道”根本上就是“道路”,并且说“一切皆是道路(Alles ist Weg)”。  海德格尔表示不能同意一般对老子之“道”的德文翻译,指出:不能把“道”译作理性、精神、意义、逻辑等。按照他的意见,用德文的“道路”(Weg)一词来译“道”,才是最适切的。
“一切皆是道路。”这话令我们想起海德格尔常常引证的早期希腊思想家赫拉克利特的“一切是一”。据海德格尔的解释,“一切是一”的“一”(Hen)就是“逻各斯”(Logos)意义上的“存在”。由此反观,“一切皆是道路”就不是一句轻描淡写的话了。“道路”就是这个“一”,就是“逻各斯”意义上的“存在”。
只不过思到这个份儿上,海德格尔的思已经力求摆脱传统形而上学的概念方式和概念词语,已经不想用“存在”(Sein)这个形而上学的范畴来标示“思想的事情”了。在1930年代以后,公开地是在1950年代,海德格尔思得了一个非形而上学的怪异词语——“大道”(Ereignis,或译“本有”)。海德格尔明确地把希腊的“逻各斯”(Logos)、中国的“道”(Tao)和他所思的“大道”(Ereignis)三者并举。他还把这个“大道”称为“开路者”,说“大道”的展开就是“开辟道路”。 
显然,正如在“一切是一”中蕴含着“逻各斯”(Logos)的秘密,在“一切皆是道路”中,蕴含着海德格尔所思的“大道”的秘密。“大道”是“开路者”。“大道”的“开路”就是“道说”意义上的“语言”。“大道”(Ereignis)、“道路”(Weg)和“道说”(Sage),三者合而为一,就是“思想之事情”。——还是老子来得干脆,大而化之曰:“道”。
一切皆是道路。思想家在“道路”中。思想家先已上了路。我们旁的人也许首先只有用心踏上思想家的“道路”、倾听思想家的“道说”,应了思想家的“启示”,才能去摸索思想本身的“道路”,聆听“事情本身”的“道说”后才能找到我们自己的思想的“道路”,才能成就我们自己的思想的“道说”。彷徨歧路也罢,误入迷途也罢,最要紧的是“上路”,是“在途中”,是在思想的“林中路”上——
林乃树林的古名。林中有路。这些路多半突然断绝在杳无人迹处。
这些路叫做林中路。
每条路各自伸展,但却在同一林中。常常看来仿佛彼此相类。然而只是看来仿佛如此而已。
林业工和护林人识得这些路。他们懂得什么叫做在林中路上。 
该文系孙周兴著《语言存在论——海德格尔后期思想研究》引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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